家裡仍有她無法跨入的地方,仍有眼光無法停留太久之處,也仍有她不願倚靠的牆。譬如廚房裡流理台與玻璃滑門之間直通陽台的空間,因為尼克以前總是站在那裡跟他母親竊竊私語地通電話。她也不會用一樓的衛浴間,因為每次使用她都會聽到尼克的聲音,因此她總是跑到二樓使用洗手間,二樓沒有尼克拍著牆,因為自己的蠢笑話大笑不已的影像。黃昏時分,夕陽會照亮家中某些地方,除了空氣再也不會有人填補的地方,所以必須讓那些地方隔離夕陽照耀,打開檯燈,燈光才能吞噬掉尼克習慣躺在柔軟灰色小地毯上、看著落日沒入後院橡樹身後的影子。 事實上,唯一安全的地方是地下室,凱蒂把所有器材都放在那裡:照相機、投影機、底片捲、剪輯桌、剪輯板。可是今夜她不想讓四面牆壁壓擠,所以她拖著三角架和投影機上樓,接著又回到地下室將沉重的小音箱拖上樓。 她把投影機架在陽台上,對準後院白色小倉庫側邊。按下幾個按鈕,調整占用了倉庫牆壁的光塊大小後,等待影片在機器裡向前移動的嗡嗡聲響出現,她才能加入聲音。涼涼的秋風吹拂,凱蒂坐下時,順手將躺椅上的藍色格子毛毯拉過來,披在肩膀上。 他們就在那裡,亞瑟與莎拉•柯漢,在她後院裡、她的小倉庫牆上:小小、脆弱的身體,幾乎被他們坐的棕色沙發吞噬,兩人臉上刻著深紋、布滿斑點,景象卻十分動人──好美。有時候凱蒂甚至會忘記,他們兩人其實真的都已經不在人世了,忘了自己再也不能跑進屋子叫喚他們,然後第十次對他們說她有了進展,或他們兩人的紀錄片終於在她腦裡成形。 「我問你,一個小點心真該那麼貴嗎?」亞瑟搖著頭問,聲音從凱蒂身邊的音箱跑出來,有點震耳。亞瑟的聲音與投現在倉庫牆上的影像間有種怪誕的不連貫,卻和以前一樣令人寬慰:如洪鐘般自豪的聲音,笑意輕輕掠過每字每句邊緣。黑框大眼鏡放大了亞瑟的眼睛,讓他看起來像隻貓頭鷹,當他有質疑時,這對眼睛張得更大。亞瑟的太太莎拉掛著微笑說「去去去」,嬉戲地一巴掌拍在他手上。她把一縷花白長髮推到耳後,對著鏡頭翻白眼。 輕風吹過,後院成排高大橡樹上的乾葉抖動瑟縮,凱蒂的頭髮也被吹進眼睛裡。她知道新英格蘭的天氣說變就變,一夜之間,春天會變成火焰般炙熱的炎夏,秋天凍成寒冬。凱蒂在想,冬天不知道還要多久才會來,她還有多長的時間可以這樣看著亞瑟與莎拉:比生命更了不起的事情,是活著。她從毯子下伸出手,將頭髮塞到耳後,然後望著一片落葉翩翩起舞,飛過整片草坪。她將秋天茶色的沃土味深深吸進肺裡,舒服地往椅子更深處蜷縮。 「所以我跟她父親說,你看,我以前就非常勇敢,我看到她從廚房往外偷瞧,這個美麗的女孩。我對那男人說,『點心是用金子做的,才賣這個價錢嗎?』」 亞瑟身子往前傾,笑不可抑,指節突出的手拍著膝蓋,然後又用食指將眼鏡推回原位。莎拉玩弄著裙擺,眼睛羞怯地朝下看,嘴角扯出一抹小小的微笑。 「妳要知道,這可是很勇敢的事情哦,」亞瑟說,「我知道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可是當男人第一次看到自己要娶的女人時,沒有好下場又有什麼大不了?這種時候,腦子啊,是壞的。」 「他是個很嚴肅的人,我是說我父親。他很受人敬重。」莎拉接著說,頭抬了起來。「這實在不是展開追求的最好辦法。」 她歪頭看亞瑟,後者正一面點頭,一面把長滿斑的手放在莎拉的膝蓋上。 「但我們的愛也是很嚴肅的事情,不是嗎?」他說。「男孩看到美麗女孩的眼睛深處,你怎麼去說服他不要勇敢?」 莎拉笑得像情竇初開的少女,霧濛濛的眼睛滿懷著愛戀斜睨著亞瑟,兩人的身子緊緊依偎。這麼多年後,兩人再度初次邂逅。 亞瑟與莎拉的身軀突然僵直,雙眼圓睜,眼神脆弱。 「沒錯,漢娜,我姊姊。她是我們家第一個小孩。」亞瑟終於開口。他的大眼睛眨動兩次後稍稍向左偏離,兩手在腿上交疊。莎拉直視攝影機,臉上有抹不太確定的小小微笑。 「她有頭金髮與澄藍的眼睛,妳知道,」亞瑟點點頭,「所以妳會以為『這孩子不會有事,這孩子看起來很乖,跟他們一樣。』」 微笑在莎拉的臉上定格,她注視攝影機的樣子,像是在等人按下快門。 「我們需要吃飯,妳懂嗎?」亞瑟的聲音從陽台發出,在夜裡迴盪。他向前傾,突然活起來的手指像蛾一樣在腿上拍動,莎拉臉上繼續掛著微笑,睜大的雙眼眨也沒眨。「怎麼忍心要別人把麵包從嘴裡拿出來,跟我們一起挨餓?光是待在他們家裡,我們就已經讓他們的生命面臨危險了。」 沉默向前伸展,橫跨了許多年,肩上的沉重壓得亞瑟彎了腰。 「除了把她送走,還能怎麼辦?」他終於問出口,可是他的身體和眼睛卻都在說:也許還有其他辦法。 凱蒂踩進光河中,將手貼在倉庫上,置放在亞瑟和莎拉之間現在看起來像一塊裂隙的位置。凱蒂看著灰塵飄舞的光線在手面及手臂上閃爍,當風強行壓過後院與頭髮時,她閉上了眼睛。樹葉在頭上大聲抖動,有對翅膀振動飛過,然後,黑夜變得徹底寂靜。 再次睜開眼,她看到頭上有影子晃動。兩位朋友之間的空隙又接合在一起了,兩人的身體也自動地移靠在一起。 (連載完畢,按此購書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