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瑞應該要感到害怕的,但是他沒有。他曾做過壞事,一件讓其他所有的壞事都變成無關痛癢的壞事;那件壞事讓他整個人由內至外地抽離、再抽離,之後,他就沒有再感到害怕過。壞事走了,害怕消失了,現在剩下的,就是這些無關痛癢的事情。 然而,搜摸那男人的口袋仍讓可瑞屏息,他預料那男人隨時會跳起來,預料他會聞到一些味道。但是沒有,什麼味道也沒有。不像那些農場裡的農夫,毫不在意髒兮兮的褲子。農夫就像令人厭煩的大嬰兒,到處散播味道,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只在意自己。 可瑞的祖父就是農夫,他很臭,而且他毫不在意。 那男人就躺在那邊。可瑞還是覺得就算他再怎樣輕手輕腳地去摸他的外套,那男人可能會馬上跳起來抓住他的手。不過,男人口袋裡什麼東西也沒有,沒有錢包,沒有火柴,甚至連個零錢也沒有;只有一些小石子跟黑掉的穀禾,可瑞在自己的褲子上把它們抹掉。 那男人四肢蜷曲,外套沒拉上,像穿著件敞開的睡衣,但他並不像是來這裡睡覺的,比較像在山坡上的人行道跑著,然後被推倒了。他的腿仍呈現跑步的姿勢,下巴緊縮著,肩膀扭轉著。 可瑞望向男人的腳,白色棉襪、短筒運動鞋──這在下雪天看起來很荒謬,黑色鞋底沾黏著雪水跟石子。可瑞跟自己說不害怕,他知道人死後是怎麼一回事。人類就像動物一樣,就像那隻他看到的母山羊,被車子撞死棄屍在冬季的荒野裡;像那隻死在路邊的豪豬,還有袋貂跟臭鼬鼠。牠們的肚子會先腫起來,然後是舌頭,所有的器官都會先腫起來然後再消下去。然後,有時是過了好一陣子,有時是馬上,牠們的屍體就會被吃掉。 昨晚,可瑞夢見哥哥藍斯像團被烤焦的棉花糖似地向他跑來,當他試著要抓住藍斯,藍斯卻被壓皺成灰。每次作惡夢時,可瑞都會到森林去平復自己。他只在夜晚作這個夢,白天時他只會看到藍斯黝黑的臉、聽到藍斯的尖叫。 午餐過後,可瑞終於可以到森林去,直往他的祕密基地,也是小鹿們的祕密基地。有一次他起得太早,他驚訝地看到鹿兒們還在長出雪面的草堆裡睡覺。當牠們跳躍離開,那凹陷的蛋型巢安穩地保護著牠們的寶寶。可瑞曾曲躺在裡面,想像自己是一隻剛出生的小鹿。 而現在中午炙烈的陽光曝曬著,那個老男人就這樣躺在那邊。可瑞覺得他的心臟尖銳地刺跳正撞擊著肋骨。他瞪視著這個男人,跑著、睡著,在殘雪中。他希望當自己的那日到來,也可以像老人一樣那麼快地到達人生的終點,快到沒有感覺到一絲痛楚。 可瑞再抬頭看看天空,那樣地安靜,天堂般地湛藍,他得趕緊回去了,教堂的合唱即將開始,祖父就快從午睡中醒來,就會命令他去清理東、修理西。他得跑回去,沒有時間了。 但可瑞還是被絆住了。他無法讓老人就這樣躺在這兒。 畢竟老人也曾經是個人,並不是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他可能會被野獸吃掉。 可瑞的指尖感覺到老人的臉頰還算平滑,但冰冷得像馬具上的皮革。可瑞想用些什麼東西蓋住他,像法蘭絨的毯子或是衣服。他四處找了找,撿到一些枝條,又找到一些松針。這是他眼前能夠做的。撥開雪堆,他看到有些輕如狸毛的常綠喬木小樹針雅致地微垂著。他撿了撿,找了找,輕輕地覆蓋了老人的身軀。 這雖然沒有什麼大不了,但是至少可瑞為他做了些什麼。 *** 蘇珊在她自己的尖叫中驚醒,大聲得一如書中誇張的角色。「克里斯?」 克里斯睡的那邊的床是空的,床單糾纏得亂七八糟,突然,蘇珊聽到從衣櫃中傳來的聲音─鞋子亂踢的聲音、空衣架撞來撞去的聲音、被衣服蒙住頭煩悶的聲音。 她馬上翻開床褥,赤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他們的衣櫃像個小房間,有個摺疊式的拉門。「克里斯!等一下!我來了!」她胡亂地摸索著有點剝落的門把。衣櫃的門打開了,裡面的燈也自動開了,她看到在一堆凌亂的襯衫、長褲、領帶中,她的丈夫正蹲著。 克里斯用夜行動物般小心翼翼的眼神看向她。 「坐坐的東西在哪裡?」他問。 「廁所。你應該去廁所。」 克里斯點點頭,蘇珊抓住他的手,拉他起身。她比他年輕,也比他高,在一剎那間,她突然覺得自己在拉一個不情願的孩子離開沙堆。他們的孩子彼德,也曾瘋狂地迷上單槓,直到她把他拉回家為止。 他們的浴室是小而窄的,馬桶在最盡頭,鏡子和洗手檯在旁邊,而浴缸獨立在牆旁。蘇珊先進去,從洗手檯上拿條擦手巾遮住了鏡子,這讓蘇珊想起了猶太祭司在母親過世時為她做的儀式。而她這樣做,是不讓克里斯被自己嚇到。 在浴室中央,克里斯停住,轉身,向馬桶後退,就像貨車司機在停卸貨車似地,他伸手向後,摸到馬桶座墊。 「坐到了。」蘇珊說,然後她打開了水龍頭,讓流水聲幫助克里斯小便,她忘了這是從哪裡學來的小妙方。克里斯點頭,喉嚨發出無意識的呼嚕聲,用大拇指勾著睡褲的鬆緊帶把褲子拉下來。 在克里斯還沒惡化至此之前,這時蘇珊還可以溜下樓去做早餐,讓克里斯自己用拋棄式的刮鬍刀刮鬍子,拍拍鬍後水。但現在,再也不行了。 「很好。」蘇珊對他說,看著克里斯慢慢地拉起褲子。他的動作因遲緩而顯得老態,儘管剛七十歲的他還沒那麼老。她伸手到他身後按沖水鈕,他永遠不記得要沖水,永遠不記得。「現在,去洗手。」 克里斯有一雙比平常男人還要小的手,瘦小而結實,一雙曾經當過建築工人進而變成建築師的手。 「先抹肥皂。」蘇珊用肥皂搓著他的手心:「然後沖乾淨。」 其實,克里斯並不是永遠都這麼溫馴,有時他喊她「敵人」,有時罵她「賤 人」,有時她拉著他的手,他卻奮力抽出好像她的手燙傷了他。 今天早上他有點害怕,有點好奇。 「水。」她說。「你很愛玩水的啊!你摸,這水很溫暖。」 「好軟啊!」克里斯說。「像雲。」 當克里斯的手在水裡搖曳,蘇珊竟然覺得那水波像條銀河。「好美!」 克里斯點點頭,雖然他看起來很困惑。蘇珊按下消水孔,暗自希望他不要因為沖水聲還有消失的水而驚嚇。 廚房餐桌上,蘇珊在克里斯面前放了一顆格列苯脲,以控制他的糖尿病。「你吃藥,我幫你煎顆蛋。」有時情況會像今天這麼輕鬆,克里斯會很自然地、蘇珊不遲疑地把藥吞下去。 蘇珊看著克里斯放好杯子,然後把他的手放進那裝著一堆鈕釦的盒子裡。這也是她在書上學到的,分散他的注意力。她看著他把玩著鈕釦,抓起一大把,然後讓鈕釦像細沙一樣從指縫間流走,他微笑著,滿足地、專心地玩著,這讓蘇珊鬆了一大口氣。 她的祖母曾經說過一句什麼來著?「鈕釦縫住回憶。」為什麼是鈕釦?因為他們很容易就脫線不見嗎? 蘇珊轉身,低哼著一小段曲調。哦,聖徒們啊…… 也許,今天不會太難度過。 (連載未完,下期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