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很有錢,但我不知道是怎麼個有錢法。我爸爸好像也不了解,因為他還是繼續埋頭研究他的南北戰爭,而且愈來愈嚴肅沉默。好幾個禮拜過去了,他還是沒去兌換那張彩券。 彩券的新聞一直傳進我們家,從電視或廣播都可聽到一些片片段段的消息,包括彩金的金額,還有外界的議論:在伊利諾和威斯康辛州邊界買彩券中獎的人,為何一直沒有出面領獎?我爸爸再三交代,不可以和任何人討論彩券的事。他那急切又直接的態度有點反常,我馬上靜下來,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不過有一晚我實在克制不住了。他去書房時經過我的房門口,我問他:「我們會去領那筆錢嗎?」 他說:「會,不過我要先把事情整理好,我得處理一些事情。」然後他就走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覺得自己愈來愈興奮,皮膚下好像一直有股熱氣,吹得我暖烘烘,也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跳來跳去,帶點刺刺的感覺。彩券和神秘得主,是那年夏末我的學校──聖皮爾斯最熱門的話題,我只要聽到有人在討論這個話題,都會忍不住臉發紅、心跳加速。各種猜測無奇不有,有荒謬版的,例如有人說那張彩券是被外星人買去;也有聽起來比較有可能的,例如可能是買主一知道自己中大獎後突然掛掉。我爸既不是外星人,也還活得好好的,但還是什麼都不說。 有天放學後我回到房間,開始列我的清單,一條條列出希望我爸有空兌獎後能買的東西。到我懂事時,其實我們家已經過得很舒服,我爸是一所大學的教授,還出版一本寫南北戰爭的暢銷書。我想要只有中樂透才買得起的東西。 我的清單一開始列得很慢,而且都是些想像得到的東西,不是常見的遊戲軟體,就是油彩、麥克筆、彩色鉛筆和畫架之類的美術用品。不過就在我繼續列表的同時,這份清單也自動地發展下去,往不同方向擴充。我們家那台天頂牌老電視開始在每個畫面提供不健康的綠光後,清單上就多了三部新電視。據我爸爸所言,這台天頂牌電視是尼克森總統時代買的。我想我們可以在客廳擺台新電視,我房間一台,然後我爸房間再一台。挖鼻孔小鬼會要那台老電視,因為他年紀還太小,不懂人的臉不一定得和豆子一樣顏色。我也列了一部錄影機,因為我們大概是全美國唯一還沒有錄影機的家庭。這件事我像自己長疹子一樣瞞著,不敢跟別人說。 後來清單上又多了三輛新單車,一輛給挖鼻孔小鬼,我自己要兩輛登山用腳踏車。要兩輛是因為萬一有一輛弄丟了、被偷了或是忘在不方便回去拿的地方時,還有一輛備用。 然後我又想在威斯康辛州有座大農場。我們去密爾瓦基拜訪貝絲姑婆時,有時候會往西北邊多開一小時的車,到度假勝地綠湖吃午餐或晚餐。就是在這些旅途中我看到許多農場,亮紅色的牛舍、白得發亮的穀倉,就這麼映襯著威斯康辛清澈的藍天,我好喜歡。我對這些農場的規模印象尤其深刻,廣闊的土地就這樣一直延伸到邊界。我想我們可以好好利用這些空間:一整個暑假不是騎著馬到處閒晃,就是到我們的私人湖邊釣魚;湖畔都是性情溫馴的乳牛,還有經驗老道卻和藹可親的幫手。 下一步要解決我們家的車。我相信,家裡這輛老別克一定是興建古埃及金字塔的奴隸製造出來的。它的年代之久遠,連我老爸這種對日期和歷任總統如數家珍的人,都不清楚它究竟哪一天出生,只說好像是在福特和卡特總統時代的某個時候。我在清單上用一輛又酷又炫的紅色吉普車取代它¬¬¬¬¬——我們家附近的高速公路上,跑的都是這種車。我想像著我爸、挖鼻孔小鬼和我坐在車子的皮椅上,用一種我們似乎永遠做不到的精確和權威感,馳騁在威爾頓的街道上。 最後,我再加上一棟新房子。我們現在住的這棟英國殖民時期風格的兩層磚造房,確實該換了。樓上的水會沿著廚房的天花板漏下來;春天時地下室會淹水,逼得我們得把地毯捲起來,把貴重物品放在桌子和沙發上,好遠離那塊沼澤地。我們的家具看起來還可以,但表面已經開始剝落,加上它們的味道,讓我忍不住聯想起公共圖書館。客廳的沙發有兩個破洞,是挖鼻孔小鬼的傑作;那次他坐在沙發上時,口袋裡正好有隻鉛筆。我們家那張圓形的小餐桌也不穩,吃飯時總是搖來晃去。 我們的新家不會有什麼不穩的東西,房子堅固又明亮,一扇扇的大窗戶,光線從四面八方射進屋裡。我的房間很大,通風良好,天花板上開了扇天窗,白天享受陽光,夜晚研究星空。欣賞星空的望遠鏡收在天花板的夾層裡,要用時會自動降下來。雖然我從沒睡過水床,甚至連看也沒看過,但或許就是因為如此,睡水床這個稀奇古怪的想法很吸引我,所以我決定要買一張來睡看看。我還想在房間裡擺個小冰箱,放可樂和七喜汽水,最好再有個小機器人,在我緩緩乘著水床的波浪尋找未知的無名銀河系時,把飲料端來給我。 我還在幫房子規劃其他細節時,聽到一陣腳步聲慢慢接近樓梯口。 「泰迪?」是我爸,就站在我房門前,看起來像遙遠的星座。「泰迪,去把弟弟找來,我找不到保母,所以我現在要帶你們一起去城裡,我們有點事要辦。」他說完就離開了。 *** 幾個小時後的記者會上,我們收到一張超大型的支票,上面寫著一億九千萬元。有個女記者問我爸結婚沒,他回答:「有,我是說沒有。我的意思是我結婚了,但我太太已經不在我們身邊,她過世了。」記者們擠在芝加哥市中心一間又小又熱的飯店房間裡,大家面面相覷,摸不著頭緒,有人抬頭看了一眼,然後搖了搖頭。在那座小舞台上,我站在爸爸後面,看到他的腳一直動來動去。 他繼續說:「我選了……我用了她的號碼。對,我用了她的號碼,她一直用的那組數字,實際上也是我大兒子的生日。我猜那天大概是她的幸運日,他出生的那一天。」他這些話比較像是說給自己聽,而不是那些記者。「九年來她每個禮拜都選同一組號碼,然後……」他突然停下來,好像剛剛才了解自己在說話似的,然後他又清了清喉嚨。現場鴉雀無聲,有些記者咳了幾聲,但大部分的人都埋頭在做筆記。一部電視攝影機的燈突然亮起,我緊緊握住湯米的手。 「你妻子什麼時候過世的?」一個記者問。 「一年前,實際上是一年前的今天。沒錯,是今天。」 「她在高高的天上,」湯米說。「我們要花點錢帶她回來。」 (連載完畢,按此看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