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瑪 在我心中,亞斯伯格症這個標籤描述的應該是雅各欠缺的特質,而非他擁有的特質。大約兩歲時,他說話開始七零八落,不跟人眼神接觸,也不和人互動。他聽不見我們說話,或者該說他沒在聽。有天我看著他躺在地上,旁邊有輛Tonka 製造的玩具卡車,他的臉湊近卡車,不停轉動輪子,我心想,我的孩子,你跑去哪裡了呀? 我替他的行為找藉口:每次去超市購物,他之所以窩在手推車底下,是因為超市裡太冷。我之所以非得把他衣服後頸處的標籤剪掉,是因為那東西老是讓他發癢。見他似乎無法跟幼稚園的同學互動來往,我就替他籌辦一個可以「無法無天大撒野」的生日派對,打水球、給驢貼尾巴等遊戲樣樣都來。派對開始半小時左右,我忽然發現雅各不見了,懷著六個月身孕的我歇斯底里、失控崩潰,其他家長開始在院子、街道和屋裡到處尋找。最後,是我找到他。他坐在地下室,面對著錄影機,反覆地把錄影帶塞進又彈出。 他被診斷出來時我痛哭失聲。那是一九九五年,我對自閉症唯一的接觸經驗,就是達斯汀.霍夫曼主演的電影《雨人》。我們第一位遇到的精神科醫師認為,雅各的問題出在社交方面的溝通和行為有困難,但沒有其他形式的自閉症常見的語言障礙。多年後,我們才聽過有亞斯伯格症這個辭彙──那時它還沒出現在任何醫師的診斷雷達畫面中。當時我懷有西奧,而亨利──我的前夫──已經搬出家門。他是電腦程式設計師,在家工作,無法忍受雅各因一點小事就失控抓狂,這些小事包括:浴室的明亮燈光、UPS快遞卡車駛過碎石車道的聲音,以及早餐穀物牛奶粥的黏稠度不對。一被診斷出來,我開始全心應付雅各的早期療癒治療師—他們一個一個來到我家,想將他拉出他的小世界。就在這時,亨利告訴我,我要我原本的家,我要妳回來。 後來我發現透過行為治療和語言治療,雅各又開始願意跟人溝通互動。我看得出他的進步,所以,我別無選擇。 亨利離開那晚,雅各和我坐在廚房餐桌玩遊戲。我做表情,由他猜這表情所代表的情緒。內心淌血的我強顏歡笑,等著雅各告訴我,我現在這表情代表的是快樂。 現在亨利有了新家庭,定居於矽谷,任職於蘋果電腦公司。他很少跟這兩個兒子說話,但每個月的扶養費倒是按時寄到。話說回來,亨利本來就是個井然有序的人,而且對數字很擅長。此外,《紐約時報》裡的文章只要讀過,他就有辦法記住,甚至能逐字複誦,這種能耐在我們交往期間似乎成了一種性感魅力—我是說從智識角度來看。但後來我發現,這跟雅各六歲時就能記住電視節目表的行為一模一樣。亨利離家多年後,我才研判出他應該也有一點亞斯伯格症。 關於亞斯伯格症是否屬於自閉症,眾說紛紜,但老實說,我根本不在乎。這只是一個用來幫助雅各更方便參與學校生活的辭彙,不是用來解釋他是誰的標籤。若現在見到他,你第一眼注意到的可能是他忘了換掉昨天穿的衣服,或者忘了刷牙。如果要他講話,你必須先主動開口,而且他跟你交談時,不會有眼神接觸。若你稍微轉個頭跟別人說一下話,回過頭來會發現,雅各仍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週六是我和雅各的食物採購日。 這是他的固定作息之一,換言之我們很少不執行。對他來說,生活中的任何新事物都必須提早告知,好讓他先有心理準備,包括看牙醫、出門度假,或者學期中的數學課新來個轉學生。我知道十一點鐘以前,他會把模擬的犯罪現場徹底清理乾淨,因為十一點鐘一到,「免費試吃小姐」就會把桌子擺在「唐森德鎮農產合作社」的專櫃前。她現在一眼就能認出雅各,還經常送他兩個迷你蛋捲或香烤小麵包片,或者那週她必須不停製作、大力促銷的任何食物。 西奧還沒回家,所以我給他留了張字條,儘管他跟我一樣很清楚今天的行程。我拿起外套和錢包時,雅各已經在車子後座裡等著。他喜歡坐後面,因為可以隨意伸展手腳。他沒駕照,我們三不五時就為這事起爭執,畢竟他已經十八歲,兩年前就有資格拿駕照開車了。他懂交通號誌的所有機械原理,或許還能拆解後重新裝回去,但我完全不相信在車輛由四面八方呼嘯而過的情況下,他可以清楚知道經過十字路口時到底該走或該停。 我駛入超市停車場,不理會眼前恰好有個絕佳的停車格,只因為它旁邊停的那輛剛好是閃亮的橘色,而這正是雅各最討厭的顏色。經過那輛車時,我可以感覺到他倒抽一口氣後屏住呼吸,直到我們駛離。一下車,雅各就衝去推購物車,然後我們進入超市。 「免費試吃小姐」平常所在的位置今天空空盪盪。 「雅各,」我趕緊安撫他:「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看看自己手上的錶,「十一點十五分了。她應該十一點來,十二點離開的。」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拇指外翻去開刀。」附近那個正疊起一袋袋蘿蔔的超市員工大聲說:「四週後才會回來。」 雅各的手開始不停拍打自己的腿。我環顧四周,心裡開始評估,在雅各這種手拍打腿的自我刺激重複行為演變成徹底崩潰之前,若將他硬拉出超市會不會惹來更多側目,或者我該慢慢哄他,讓他熬過這一次。「你應該還記得那次蘋漢姆老師得了帶狀疱疹,必須請假三週,但無法事先告訴你?現在這狀況也是一樣喔。」 「可是已經十一點十五分了。」雅各說。 「蘋漢姆老師後來好了,對不對?然後一切就恢復正常了。」 蘿蔔先生還在盯著我們看,不過話說回來,他怎麼可能不看?雅各看起來完全是個正常的年輕人,而且還一副聰明樣,但對他來說,若固定生活模式被打斷,就會極度恐慌。那種感覺,就像忽然被逼著從四百多公尺高的希爾思大樓往下跳。 【繼續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