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客來連載 > 保羅•奧斯特《幻影書》 編輯引言: 人生無非是場綿長無盡的夢境,走出死亡的幽谷,仍得持續幻影上的人生。保羅•奧斯特最憂傷也最療癒的作品,全新譯本經典重現,再度讓我們重新孤獨地活在他創造的世界裡。 摘文: 我在紐約看了「醜事外揚」與「鄉下週末」,然後轉往華盛頓看「出納員現形記」與「贏雙倍或全輸光」。然後我就近在杜邦圓環旁的旅行社為接下來的行程訂票(到洛杉磯的美國國鐵列車與開往歐洲的伊莉莎白二世女王號郵輪),但隔天一早,不知怎地,我突然鼓起不知哪兒來的餘勇,把前一天訂好的車票、船票統統取消,臨時決定改搭飛機。這簡直是笨膽包天,不過既然難得有了好的開始,我想索性一鼓作氣。姑且撇開我得硬著頭皮強迫自己進行一件打死都做不到的事;我實在很想乘勝追擊,就算到時必須倚賴藥物才能安然度過那道關卡,我也做好心理準備,該吞多少藥才夠讓我昏死過去,那就吞唄。美國電影學會有位女士向我推薦一位醫生,我原以為大概花五到十分鐘去醫院看個診就解決了。見到醫生只須開口向他討幾顆應急藥丸,然後他開張處方箋給我,十分輕鬆省事。畢竟,害怕搭飛機是非常普遍的症狀,根本沒必要扯到海倫和孩子,也不需對別人掏心掏肺。我只想讓中樞神經系統停止運作幾個鐘頭,可是那種東西又不是街上隨隨便便就能買到,萬不得已去看診全是為了拿到那張有醫生簽名的處方箋。結果,那位辛大夫竟然絲毫不肯打馬虎眼,他一邊照章行事為我量血壓、測心跳,一邊東問西問一大串問題,害我在醫院裡足足待了四十五分鐘。他很高明,曉得如何不露痕跡循循善誘,一步步揭開我的底細。 他說:季默先生,每個人終究不免一死,為什麼你偏偏認為搭飛機會喪命?如果你相信統計數字,待在家裡的死亡機率比搭飛機還高哩。 我答道:我可沒說我怕死,我只說怕搭飛機。 那是兩回事。只要飛機不摔下來,又有什麼好擔心呢? 我是對自己沒把握。擔心管不住自己,我不想讓自己出洋相。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只要光想像自己踏進機艙,不必等到坐定,我肯定就當場爆了。 爆了?怎麼個爆法?你的意思是會情緒失控? 對,我會在四百個陌生人面前崩潰。我會抓狂。 那麼,請想像一下你會出現哪些脫序行為? 那就難說了。我也許會大吼大叫,也許會一拳打在別人臉上,也可能闖進駕駛艙勒住駕駛員的脖子。 都沒人攔著你嗎? 怎麼沒有。一大群人蜂擁而上,硬把我摁倒在地,然後把我揍得半死。 季默先生,你最近一次跟人打架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不記得了。還是小孩的時候吧,大概十一二歲左右。學校生活難免嘛,就是抵抗霸凌之類的。 那為什麼你認為現在還會跟別人打起來? 不為什麼。我就是覺得自己骨子裡帶著這種因子。誰要把我惹毛,那我可不保證管得住自己,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那為什麼特別擔心在飛機上發作呢?你就不怕自己在地上也可能控制不住? 就因為搭飛機太安全了,這大家都曉得。搭飛機既安全又迅速、又有效率,只要一飛上天空就一切太平。我怕搭飛機,不是因為覺得搭飛機會死─而是因為搭飛機從不死人…… 季默先生,你曾經尋短,是嗎? 沒有。 但你想過? 當然想過。沒想過我還是人嗎我? 所以這是你上這兒來的目的?打算拿著我的處方箋,合法取得某種保證有效的藥,了結自己的生命? 醫生,我只打算不省人事,不是要尋死。吃藥是為了讓自己睡著,只要能昏睡過去,我就不必去想自己會幹嘛。人上去了,但腦子沒上去;只要達到這種效果,我就不用一路提心吊膽。 你提心吊膽是要防什麼呢? 防我自己。提防自己提心吊膽、提防知道一路將會平安無事的恐懼。 所以你預期這趟旅程會平穩順暢,我還是不明白這樣有什麼好怕的。 正因為我穩贏不輸。我知道飛機會安全起飛、安全著陸,一抵達目的地,我還能活著走下飛機。你八成會說:那恭喜啊。可是,一旦平安無事,我原本的信念就會全部瓦解。醫生,我侮辱了那些死者;我把一樁大悲劇變成了只是單純的走霉運。這樣你明白嗎?我等於告訴那些死者,你們的死全無意義。 他當下就明白了。我其實什麼也沒提,但那位心思縝密的醫生就已猜出剩下的部分。在那小小的診療間裡,頭上頂著白慘慘的日光燈、到處都是金屬表面冷冰冰的反光,那位皇家醫學院畢業、在喬治城大學附屬醫院內科部駐診,一口純正英國腔、略微少年禿的J•M•辛醫師,當下全盤了解我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我坐在診療臺上,逐一扣上襯衫前襟,兩眼定定盯著地板(我不想看他,我不想一個不慎忍不住掉淚),接著,彷彿經過漫長而尷尬的沉默,他伸出手搭在我肩頭說:請節哀……我真的很遺憾。 那是長達好幾個月來頭一回有人碰觸我的身體,我頓覺渾身不舒服,對於自己淪為別人憐憫對象感到一陣強烈反感。我對他說:醫生,用不著同情我,你只要開藥給我就好。 他把手縮回,微微苦笑一下,然後坐回角落。當我紮好襯衫,看著他從白袍口袋裡掏出處方箋本子。他說:我這就開處方給你,但在你離開前,我要請你重新考慮你的決定。我大概曉得你的心情,季默先生,我不大放心讓你身處可能勾起傷痛的環境。還有很多其他交通方式可供選擇,或許,你這陣子應該盡量避免搭飛機。 我說:我不要走回頭路,我決定正面迎戰。路途實在太遠,我下一站要到加州柏克萊,接著還得去倫敦和巴黎。如果搭火車,光坐到西岸就要花三天,加上回程再乘以兩倍;然後搭船來回橫渡大西洋得再耗掉十天,這起碼就得白白浪費十六天。那十六天你叫我幹嘛?盯著窗外、飽覽風光? 放慢速度也不見得不好,可以幫你舒緩一些壓力。 壓力,我求之不得哩。我現在要是一鬆懈,肯定就會崩潰,碎裂成百片千片、往四面八方到處亂飛,一飛可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或許我形容得太誇張,口氣聽起來既正經八百卻又瘋瘋癲癲,醫生聽得幾乎笑了─或至少看起來像是努力憋著不笑出來。他說:喔,那我們可不能讓那種事發生,對吧?假如你決定要飛,那就飛吧。不過咱們先說好,一次只許朝一個方向飛。說完那句俏皮話,他從口袋抽出鋼筆,在本子上飛快寫了一串鬼畫符。然後撕下那一頁遞到我手上說:喏,這是你的贊安諾航空機票。 哪有這家航空公司? 贊安諾是種強效又具高度危險的藥。季默先生,只要確實按照我的指示服用,你會瞬間變成僵屍─活著卻絲毫沒有半點知覺、只剩一具空蕩蕩的軀殼。這玩意兒可以讓你飛遍五洲四海,而且我保證,你完全不會感覺自己身在空中。more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