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客來連載:雨傘默默 【編輯引言】 悲傷的故事我們讀過太多了,但最令人揪心的,卻是那種以幽默訴說悲傷的故事。在法國家喻戶曉的《雨傘默默》,就是這樣的作品。從主角默默,一個十歲孩童的眼裡,我們看到種種不堪入目的遭遇,讓人不禁要問:若能選擇出身,誰會想要這樣的人生?!可是這一切在默默的眼下,卻成了另一番人生風景。那是有笑意、有溫度,與悲傷徹底劃清界線的另一種生活景象。也因為默默不曾停止對愛的追尋,使他總能在生活碎片中發現愛的微光──那也正是歡笑的源頭。至此我們才終於明白,默默的不幸其實教會了我們更多:或許我們無從選擇自己的出身,也無法擺脫苦惡,但我們有權利幽默自身的悲苦,我們仍然能去盼望,去笑、去愛,而這個,就是我們改變生命的力量! 【連載內文】《雨傘默默》摘文 Chapter 1 我目前可以告訴你們的,是我們住在七樓,而且沒有電梯。對羅莎太太來說,她只有兩條腿撐住那一身重量,所以住在這副樣子的樓房所為她帶來的煩惱與憂愁,日復一日,滋養了她的生命。不過,她每回總說,自己可不會到其他地方去抱怨這檔子事,畢竟她也是猶太人。除此之外,羅莎太太的健康狀況也不好,所以,我才會打一開始就跟你們說,該給這婦人一座電梯。 我第一次見到羅莎太太,大概是在我三歲的時候吧。在那之前呢,是沒有任何記憶的,單只是活在無知裡頭。而我呢,就是在三歲那年開始,不再無知,只是,偶爾還是會懷念那段無知的時光。 在我們這座美麗城裡,還住有許多猶太人、阿拉伯人,以及黑人,可是羅莎太太就是得自個兒爬上七樓。她說,總有一天,她會死在樓梯上,而我們這些小傢伙就會哭,因為一旦有人死了,就是得這麼做。那時,我們這群和羅莎太太住在一起的孩子,總共是六或七個,不過偶爾還會更多。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羅莎太太照顧我,是為了月底可以拿到一筆錢。當我知道這回事的時候,大概已經是六或七歲了。知道自己原來是有人付了酬勞才得到照顧,令我心裡十分難受。我還以為羅莎太太是無條件愛我的,而且兩人彼此不可或缺。我哭了一整晚。那是我生命中第一道沉重的哀傷。 羅莎太太看見我傷心的模樣,於是向我解釋說,家庭這東西,並不能代表什麼,甚至還有些家庭拋下了拴在樹幹的狗兒,逕自去度假,所以每一年有三千隻狗因為缺乏主人的關愛而死。說完之後,她將我抱上膝頭,向我保證說,我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愛的人,可是我聽了,卻立刻想起每個月發的那筆錢,於是大哭著走開。 我到樓下迪斯先生開的咖啡廳去,然後在哈米爾先生的面前坐下。哈米爾先生在法國是地毯攤販,見過許多世面,還有雙美麗的眼睛。在他周遭的人,只要一見到這雙眼睛,就會心情愉快。當我認識哈米爾先生的時候,他就已經很老了;而且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只是一直變老而已。 「哈米爾先生,為什麼您總是微笑呢?」 「我的小默默,那是因為我每天都為了記憶力還很好而感謝神啊。」 我其實名叫穆罕默德,但是每個人都叫我默默;把我當成年紀更小的孩子一般地暱稱我。 「六十年前,那時我還年輕,認識了一個年輕女子。她愛我,而我也愛她。我們在一起八個月之後,她搬家了。這件事,就算是隔了六十年之後,我仍然記得。我告訴過她: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年復一年地過去了,而我也一直都沒有忘記過她。只是,我有時候會害怕,因為我的人生還很長,而上帝手裡握著橡皮擦,所以,我這個可憐的人能向自己承諾些什麼呢?不過我現在覺得很平靜。我不會忘記潔米拉。我所剩的時日不多,但是,我會在忘了她之前死去。」 我想起羅莎太太,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口問: 「哈米爾先生,一個人能不能沒有愛地活著呢?」 他並沒有回答,只是啜著有益身體的薄荷茶。從不久之前開始,哈米爾先生總是穿著一襲灰色的連身長袍,如此一來,當蒙主寵召時,就不會只是穿著短上衣了。他看著我,且觀察著這片沉默。或許,他正揣想,我還未成年,所以有些事情,不應該讓我知道。這時候的我,應該是七歲,或八歲吧,我也不知道,因為沒有人為我標上日期。當我們更熟一點,你們就會明白──如果你們覺得有必要的話。 「哈米爾先生,為什麼您不回答我的問題呢?」 「因為你年紀太小了。當一個人還小,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知道。」 「哈米爾先生,一個人能不能沒有愛地活著呢?」 「能。」他低垂著頭回答我,彷彿感覺羞恥。 我於是開始哭泣。 有很長一段時間,因為沒有人嘲罵我,所以我並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阿拉伯人。直到上了學,我才知道。可是我從來沒有為此而和人打架。打人總是會痛的。 羅莎太太是出生在波蘭的猶太人,不過她在摩洛哥與阿爾及利亞曾照顧了自己幾年,所以跟我們一樣,會說阿拉伯語。基於同樣的原因,她也會說猶太語──我們也經常用這種語言聊天。這棟樓的其他住戶,大部分是黑人。在碧松路上,有三戶黑人,還有其他兩戶,是一群同族的人住在一起,如同他們在非洲時那樣。人數最多的是索寧科人,而圖庫列爾人也不少。碧松路上還住有其他族群,不過我沒有時間向你們一一介紹。其餘住在這條路以及美麗城大道上的人,多是猶太人以及阿拉伯人。這種情況延續至金色水滴區為止。再過去的話,就是法國人住的社區了。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自己沒有媽媽,也不知道應該要有個媽媽。羅莎太太總是絕口不談這個話題,以免我胡思亂想。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生,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一個大我好幾歲的朋友勒馬胡特告訴我說,那是因為衛生條件的關係。他是在阿爾及爾的卡斯巴出生,然後才來到法國。因為卡斯巴並沒有基本的衛生條件:沒有坐浴桶,沒有自來水,什麼也沒有,所以才會有他。當他的爸爸尋求合法化身分時,勒馬胡特才知道這麼一回事。不過他爸爸向他保證,沒有人不歡迎他的到來。他告訴我,那些照顧自己的女人,為了衛生所需,現在有一種藥丸可以服用,只怪他出生得太早了。 在我們家,有不少媽媽一星期會來個一兩次,只是,她們全不是為我而來。我們這些在羅莎太太家的孩子,幾乎人人都是妓女生的;每當她們去外省照顧自己幾個月的之前和之後,都會來這裡見見她們的孩子。我就是這樣才開始對我的媽媽有意見。我覺得除了我之外,每個人都有一個媽媽,於是,為了要讓她來看我,我開始胃抽筋,還會痙攣。在對面的人行道上,有個拿著氣球的小傢伙告訴過我,當他肚子疼的時候,他的媽媽便會出現。我也肚子疼,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接著,我開始痙攣,結果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我甚至在公寓裡到處隨地小便,好獲得多一點的關注,但沒有,還是一樣沒有。我媽媽沒有來,倒是讓羅莎太太開始說我是阿拉伯混蛋──可她自己也不是法國人。我於是朝她大吼著說,我想見我媽媽,然後接連好幾個星期,為了報復,我繼續亂拉屎。最後,羅莎太太終於告訴我,要是我繼續這麼做的話,公共救濟機構就會來把我帶走。這還真的嚇到我了,因為公共救濟機構,是小孩子第一個學會要害怕的東西。當然,我還是繼續拉屎以宣示自己的原則,可是,這並不是一種可以過的生活。那時,我們七個寄養在羅莎太太家的孩子,都是妓女生的。其他六個孩子後來也學我,開始賣力地亂拉屎,就如同這是一種沒有誰比我們更懂得依循的習慣。不過,也由於到處都是大便,所以我所做的,變得根本毫不顯眼…… 可是就算我們沒有隨地大便,羅莎太太還是會變得又老又累。再說,她曾經因為猶太人的身分遭到迫害,一直很難接受自己變得又老又累這件事。每一天,她就帶著九十五公斤的肉,用兩隻可憐的腿,在公寓的七層樓上下來回個好幾次,而當她一進門,聞到了大便的味道,雙手提著的購物袋便會洩了氣似地落在地上,然後開始大哭。她的這種情緒,我們必須要能體會。羅莎太太說,法國有五千萬個法國人,要是這五千萬個法國人都跟我們一樣亂拉屎,那麼德國人一定抗拒不了,逃之夭夭。羅莎太太在大戰時,對德國這個國家很是瞭解,不過,她還是回來法國了。她一進門,聞到了大便,立刻大喊:「這裡簡直是奧斯威辛集中營!這裡簡直是奧斯威辛集中營!」她因為是猶太人,所以被送到了那裡去。不過,羅莎太太對於種族歧視抱持的態度是很理性的,比如說,我們家那個小摩斯,是羅莎太太眼中的北非小渾球,但是她卻不會這麼看待我。當時,我並沒有察覺到,儘管她的體重驚人,卻擁有一顆纖細的心。最後,我終於放棄了抗爭──反正什麼成果都沒有,我的媽媽也還是沒來,倒是胃抽筋和痙攣的毛病繼續糾纏了我好久,而且,就算是現在,我偶爾還是會肚子疼。在那之後,我開始嘗試其他讓我獲得注意的方法。我開始在商店裡偷東西,像是從商品架上偷個番茄或甜瓜什麼的,而且我還會等有人注意我的時候才下手。當老闆從店裡走出來,賞了我一耳光,我便開始嚎叫,不過,至少還是有人在意我。 有一次,我站在一家食品雜貨店前,從架子上偷了一顆雞蛋。那位女老闆看見我正在偷東西。我比較喜歡在這裡偷東西,因為有女人在,而我當時唯一能夠確認的事情是,我媽媽是個女人,而且沒有其他的可能性。我拿了一顆雞蛋,放進了口袋裡。這時女老闆走過來了,我等著她打我耳光,好讓別人看我。可是她卻在我身旁蹲下,溫柔地摸著我的頭,對我說: 「你好可愛呀。」 起先,我以為她會情緒激動地拿回雞蛋,所以我把手伸入口袋裡,牢牢地握住雞蛋。她大可以賞我一記耳光作為懲罰,因為這是當她注意到你的時候所該做的事情,可是她站起身,走到了櫃台,給了我另一顆蛋,然後親親我。有那麼一下子,我心裡充滿了一種希望;一種因為太不可能發生、所以我不知該如何向你們描述的希望。接下來的整個早上,我就站在店門前等──不過,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那位善良的女人偶爾會給我一個微笑,而我只是手中握著雞蛋,默默站著不走。那時的我,應該是六歲,或差不多六歲吧。雖然只是雞蛋而已,但我卻認為那相當於整個人生了。我回到了家,然後肚子疼上一整天。...more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