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專題】《罪行》作者費迪南.馮.席拉赫談祖父 「你就是你」 為何我無法回答關於我祖父的問題 (c) Ferdinand von Schirach 原載於DER SPIEGEL 36/2011 姬健梅.譯 〈簡介〉 費迪南.馮.席拉赫現年四十八歲,在柏林擔任刑事辯護律師,著有兩本故事集(《罪行》和《罪咎》),均為國際暢銷書。首部長篇小說作品《誰無罪》,書中敘述一樁謀殺案,一名義大利模具工人殺死了德國大實業家。年輕律師接下了辯護工作,而被害人竟是他摯友的祖父。他也發現那位長輩必須為戰時槍斃義大利游擊隊一事負責。不過,這本小說的真正主題在於德國人的第二重罪過,是戰後司法界在處理納粹犯行時的醜聞。馮.席拉赫提出一個問題:孫輩這一代的人該如何面對祖父輩的罪過?他自己的祖父巴度爾.馮.席拉赫在一九三一年擔任納粹的青年軍領袖,一九四一年起擔任第三帝國的維也納總督,負責驅逐維也納的猶太人。一九四六年,在紐倫堡大審中,他由於違反人性的罪行而被判處二十年徒刑。巴度爾.馮.席拉赫於一九七四年死亡。 〈正文〉 我祖父出獄時,我是個小男孩。當年我兩歲。我們家住在慕尼黑的史瓦賓區,在一棟建於十八世紀的漂亮屋子裡,屋上爬滿長春藤和野葡萄藤。走道有點歪斜,石板有幾塊已碎裂,入口的門卡住了。深綠色的大門通往外面的鋪石道路,屋後是一片由玫瑰花叢構成的迷宮,還有一座噴泉,有一尊裸體的愛神雕像,手裡只剩下一把弓,那支箭已經不見了。 我不記得祖父被釋放的事。我所知道的一切都來自別人的述說,來自照片和影片。我父親和他的兄弟駕一部黑色的汽車去監獄門口接他,監獄門前是媒體特別為了這一天而搭建的看台。父親穿著一套合身的深色西裝,很年輕,很侷促。我祖父很瘦。再來是攝自慕尼黑我們家院子裡的畫面:出版界名人亨利.南恩(注1)坐在他旁邊,在院子裡的舊鐵椅上,進行頭幾次長篇訪談。我們一家人遠遠地站在後面的栗子樹下。祖父說得很慢,帶著一種奇怪的口音:威瑪一帶的口音。如果去聽那個時代的訪談,你會為了這些人竟然也操著方言而皺眉頭──納粹德國軍備部長施佩爾(注2)說的是巴登州方言。當時大家都說我祖父「出口成章」,但那根本是胡扯:記者問的問題是事先講好的,他已經把答案練熟了。我祖父說的話沒有一句是我能夠理解的。 我四歲時,我們搬到斯圖加特附近,住進我母親的娘家。不久之後,我祖父也搬了過來。我們住在一座公園裡,是我外曾祖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建造的:一棵棵高大的老樹、一棟有列柱和露天台階的屋子、幾座池塘、一個苗圃。父親和我一起去釣魚,也帶我去打獵。那是個自成天地的世界。大多數時候我都是一個人。我仍然不曉得這個祖父是什麼人。他收集了很多手杖,有些手杖裡嵌著烈酒酒瓶或是時鐘,一支手杖裡藏了一把鈍頭劍,另一支看起來像是童話故事裡小矮人穆克的魔法手杖。 每天我們都會散步到公園外的一個小書報攤去。他必須慢慢地走,他有一隻眼睛在坐牢期間幾乎瞎掉,視網膜剝離。有時候街道上會有人跟他攀談,但我不喜歡那樣。我們每天都玩九子棋,每次他都用同樣的招數贏我。後來我想了很久,終於明白他是怎麼贏的。在那之後,他就不再跟我玩了,當時我大概五、六歲。在我們家,大人不太和小孩子說話。那樣也有好處:我們不受打擾,活在小孩自己的世界裡。然而某種東西圍繞著我,某種我無法解釋的東西。我和當地的孩子以不同的方式成長,我跟他們幾乎沒有接觸。那些事物對我始終很陌生,而我始終沒辦法感到自在。這種感覺我無法向任何人訴說,也許這種事小孩子從來就說不出口。 在家裡,沒有人會說「監獄」,提到時就只用地名「施潘道」(注3)來稱呼。可是有一次,我聽見一個訪客說我祖父被關了很久。那令我很興奮,因為我讀過一本關於海盜德雷克爵士(注4)的書。我很崇拜德雷克,而他常常被囚禁。我去問母親,祖父做了些什麼。我不記得她說了什麼,那是一番很長的解釋,淨是我不懂的字眼,但我還記得她的聲音跟平常很不同。事情想必很糟,我心想,也許是個詛咒,就像在童話故事裡那樣。 他突然走了,沒有跟我道別。過了很久以後,我才得知他想要獨自生活。他搬到摩澤爾河畔一間小型膳宿公寓去。在牢房裡生活了二十年之後,他大概很難面對一切。他死前不久,我還在那裡再見過他一次。那一天讓我感興趣的是那條河流和山坡上的葡萄園,還有一頭驢子,牠不停地齜牙咧嘴。我祖父是個我不認識的老人,戴著一片眼罩。我想不起來那天他到底有沒有跟我說話。他囑咐在他的墓碑上寫著:「我是你們當中一員。」很可怕的一句話。 十歲時,我進了一間由耶穌會教士所創辦的寄宿學校。當然我年紀還太小,但也勉強能夠適應,因為我們的年紀全都太小。我們拿到郵局存摺,裡面存著我們的零用錢,一個月四馬克。每個月的頭一個星期一,神父把存摺交給我們,我們就去郵局領錢。每一次都大排長龍,郵局職員當時還用手寫的方式登記金額。第三次還是第四次的時候,他打個手勢叫我到前面去。他說他認識我祖父,說時眼睛閃閃發亮。他說從今以後我可以不必排隊,直接去找他。我跑開了。那天下午,一位神父試著向我解釋什麼是納粹主義,我祖父做了什麼,還有他為什麼坐牢。事情還是令人迷惑,聽起來像《魔戒》作者托爾金筆下的故事,充滿奇異的生物。 十二歲時,我頭一次明白了他是誰。歷史課本裡有一張他的相片:「帝國青年軍領袖巴度爾.馮.席拉赫」。那幾個字仍歷歷在目:我的姓氏果真出現在教科書裡。在另一頁上有一張克勞斯.馮.史陶芬堡(注5)的照片,下面寫著:「反抗運動鬥士」。「鬥士」聽起來好聽得多。我旁邊就坐著一個史陶芬堡家族的小孩,跟我一樣是孫子輩,我們至今都還是朋友。當時他知道的也不比我多。 又過了一段時間,課堂上才講到納粹主義。當時我們那一屆也有一個男孩出身施佩爾家族,另一個來自里賓特洛普(注6)家族,還有一個出身呂尼克(注7)家族。戰犯和反抗者的後代,全都坐在同一間教室裡。我第一次深深愛上的女孩是維茨勒本(注8)家族的人。彷彿歷史是一回事,我的人生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之後,我能夠在家裡跟每一個家人談論那個時代。沒有祕密──有這樣一個姓氏的唯一好處或許是什麼事都隱瞞不了。我們不斷地討論,一個叔叔後來寫了一本談我祖父的書。我始終不明白祖父何以成為那樣的人。他哥哥卡爾在羅斯萊本就讀寄宿學校時自殺,死時十八歲。據說他承受不了德皇退位一事,但他死時,桌上攤放著一本佛祖語錄。他姊姊羅莎琳德後來成了歌劇女高音。他父親是「威瑪劇院」的總監,他母親是美國人。我有一張她的相片,一個美麗的女子,頸子修長。她的祖先搭乘「五月花號」移民美國,一位先祖是「美國獨立宣言」的簽署人之一,另一位曾任賓州州長。席拉赫家族裡出過法官、歷史學家、科學家和出版家,大多數在政府任職,四百年來這個家族的人都寫書。我祖父就在這個上流階級的世界裡長大,一個備受呵護的柔弱孩子。幼年的相片裡,他看起來像個女孩,五歲以前他只會說英語。他十七歲時認識希特勒,十八歲加入了納粹黨。一個早晨在慕尼黑「英國花園」騎馬兜風的大學生,何以會傾心於那種空洞刺耳的辭藻?那些粗暴之徒、剃光的粗壯後頸和地下室的啤酒屋為何會吸引他?他愛在文章裡提起歌德,請作曲家理查.史特勞斯當自己兒子的教父,為何竟沒有在納粹焚書之際就明白自己跟野蠻人站到了同一邊?因為他野心太大?個性太不穩定?太年輕?而這又到底有何重要?據說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是怎麼了?」一個好問題,可是沒有答案。 後來我上大學時,讀遍了有關「紐倫堡大審」的文獻,試圖理解那個時代的運作機制。然而,當事情涉及自己的祖父,歷史學家所嘗試提出的解釋毫無用處。他去「維也納歌劇院」坐的是自己的包廂,儼然是所謂的「文化人」,同時他卻下令封鎖火車總站,以便把猶太人運走。一九四三年,他在波森聽過祕密警察頭子希姆勒(注9)關於殺死猶太人的祕密談話,他毫無疑問知道他們遭到殺害。 別人向我提起他的次數多得數不清,以你想得到的各種方式:坦率、無禮、憤怒、欽佩、同情、激動。有人威脅要殺我,更糟的事也有,有時令人難以承受。然而,當我想起維也納,這一切都變得無所謂,變得無足輕重。如今在針對我的新書《誰無罪》所做的訪談中,我又被問起他的事。對方想知道如果不是冠著這個姓氏,我的人生是否會有所不同?我是否會選擇不同的職業?我是不是因為他的緣故而探討罪責?這類問題想來無可避免。那些記者維持著禮貌,但也覺得我的態度有點奇怪:只要我認為採訪過於偏重在我祖父身上,我就會拒絕接受採訪。他們覺得我在迴避,而他們這樣想也沒有錯。那些問題我無法回答:我並不真的認識他,什麼也無法問他,而且我不了解他。所以我寫了這篇文章。這是我頭一次寫他,也將是最後一次。 在法庭上,罪行受到調查,法官審查犯行是否確實係被告所為,然後裁量他的罪責。大多數被判刑的人跟我們並沒有太大的差別,他們一時失足,脫離了正常的社會,以為自己的人生走投無路。一個人會成為犯案者還是被害人,往往只是出於巧合。情殺與自殺常只有一線之隔。 我祖父所做的事卻完全不同。他的罪行有組織、有計畫,冷血,而且精確。那些罪行是在書桌上計畫出來的,有相關的備忘錄和商談紀錄,而他一再做出了抉擇。當時他說,把猶太人從維也納運走是他對歐洲文化的貢獻。在他說過這種話之後,任何更進一步的問題、任何心理分析都是多餘。有時候,一個人的罪過太大,以致其餘的一切都變得無足輕重。當然,當時的政府本身就是個犯罪的政府,然而這無法替像他這樣的人脫罪,因為這個政府是他們創造出來的。我祖父並非撕破了文明的薄薄外衣,他的抉擇並非出於厄運、出於巧合、出於大意。在當今的刑事訴訟中,我們會問:被告是否自覺到他所做的事?是否還能理解他所做的事?是否還能夠分辨對錯?在我祖父身上,這些問題都很快就有了答案。他的罪過特別沉重:他來自一個幾百年來都肩負著責任的家族,有幸福的童年,受過良好的教育,世界為他敞開,他很容易就能選擇另一種人生。他並非無辜地犯下罪過。到最後,一個人的生活背景也決定了他罪過的深淺。 我祖父的罪過是我祖父的罪過。聯邦法院說:罪過乃是能歸咎於一個人本身的事。沒有株連家族這回事,也沒有遺傳的罪過,每個人都有權擁有自己的人生。在我的書裡,我寫的不是他,也不是他那一代的人。關於他們,除了那些已經被說過幾千遍、探究過幾千遍的事情之外,我一無所知。我對當今的世界更感興趣。我寫的是戰後的司法界,是做出無情判決的聯邦德國法院,寫的是那些法官,他們對納粹凶手所犯的每一樁謀殺只判處五分鐘的徒刑。這本書寫的是我們的政府所犯的罪行,寫的是復仇、罪責,還有那些我們如今仍舊失敗之處。我們自認為很安全,但事情正好相反:我們可能會再度失去自由,從而失去一切。如今這是我們的人生,也是我們的責任。 在這本書的末尾,那個納粹的孫女問年輕的辯護律師:「我也算在那裡頭嗎?」他說:「你就是你。」對於涉及我祖父的那些問題,這是我唯一的回答。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得到這個答案。 注1:Henri Nannen,1913-1996,德國出版界知名人士,擔任《明星週刊》發行人兼主編數十年之久。 注2:Albert Speer,1905-1981,希特勒御用建築師,納粹德國之軍備部長。戰後於紐倫堡大審中被判處二十年徒刑。 注3:Spandau位於柏林,二戰後盟軍囚禁戰犯的軍事監獄。 注4:Sir Francis Drake,1540-1596,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一世在位期間的海上探險家及航海家,西班牙人視之為海盜。 注5:Claus von Stauffenberg,1907-1944,出身貴族的德國軍官,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日密謀行刺希特勒的主要人物,失敗後被處決。在以該事件為主題所拍攝的電影《行動代號:華爾奇麗雅》中由湯姆克魯斯飾演。 注6:Joachim Ribbentrop,1893-1946,納粹德國外交部長,戰後於紐倫堡大審中被判處死刑。 注7:Ferdinand von Lüninck,1888-1944,出身貴族的德國軍官與政治人物,因涉及一九四四年刺殺希特勒的事件而遭到處決。 注8:Erwin von Witzleben,1881-1944,出身貴族的德軍元帥,因參與一九四四年刺殺希特勒之舉而被處決。 注9:Heinrich Himmler,1900-1945,納粹黨衛軍首領,祕密警察頭子,1945年遭盟軍逮捕後自殺身亡。...mo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