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鄉每年年初都是寒冷的。感覺隆冬一直都沒有過去,也似乎永遠都不會過去了。冰冷的空氣,清晨藏藍的天空,還有下午4點就開始湧上來的暗沉沉的暮色,都會讓人憑空生出一種時光流逝得非常緩慢的錯覺。這便是冬天的好處。冬天裡,一個人的心是靜的。不像炎夏,從空調屋子裡走出來,一抬腳便掉進地獄的火爐裡。人整日汗流浹背,覺得自己怎麼洗都髒,因此活得咬牙切齒。不大容易維持平靜從容的表情。所以我們家的人,都比較喜歡冬天。 在這個因為清冷所以安然的北方冬天裡,我的堂姐鄭東霓在算計她那個身處美利堅合眾國的倒楣男人;我的堂妹鄭南音像很多人一樣,被突如其來的雪災莫名其妙地困在了廣州火車站;我是鄭西決,爺爺唯一的男孫,我的人生一直乏善可陳,只不過,在這個冬天裡前所未有地焦頭爛額;在我們年輕的小嬸的肚子裡,沉睡著我們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的鄭北北。 你猜對了,這是一個關於我們兄弟姐妹的故事。東霓,西決,南音,北北。人生在世,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總是要和一些人發生非常深刻的聯繫。我們四個就是如此。東西南北,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除了血濃於水之外,還有很多東西是我也說不清的。 或者我有必要講講我的家。我的家庭比別人的略微複雜一點。主要人口包括:我的三叔、三嬸、鄭南音和我。我沒有父母。我的父母,也就是鄭南音的二伯二媽,死于我十歲那年。因此,十幾年來,我在三叔三嬸家長大,和鄭南音稀裡糊塗地分享著她的爸媽以及這個家庭的一切福利。好在這個傢伙智商低,從不跟我計較。除了我們四個之外,還有一個常常來蹭飯的小叔,小叔和我在同一所中學教書,他教語文,我教物理。爺爺有四個兒子,因此老爺子早早地就決定要把「東西南北」四個字嵌進四個孫子輩的名字裡。我小的時候總是聽爺爺說,最小的孫子,也就是小叔的孩子,無論男女,都要叫北北。諧音就是"貝貝"。可惜,小叔沒有孩子,更糟糕的是,他是一個離婚多年的老單身漢。我們的爺爺在三年前死於睡夢中,有生之年,他都沒有看到他的鄭北北。 幾年前,這個家裡還有第五個人,就是我們的大姐鄭東霓。她的情況更為混亂,有時長住,有時短住,有時和小叔一樣只是來吃飯而已。如此這般,她做三叔三嬸家的編外成員直到她考上大學為止。為什麼?因為她的父母,也就是我和鄭南音的大伯大媽,是一對千載難逢的極品夫妻,崇尚暴力,熱衷於侮辱對方。他們倆的吵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夫妻拌嘴,而是真正的搏鬥。只要你見過一回,你就會相信,這兩個人對生活源源不斷的熱情,恰恰來自於長年累月的相互攻擊跟詆毀。我記得奶奶活著的時候,常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看看東霓,再看看南音。都是一個爺爺的孫女兒,可是,人真是有命的。」 女人,碰到自己無法解釋的事情的時候,就喜歡把命運、緣分之類的東西搬出來當後盾。她們擅長不問原因地接受現實。奶奶如此,三嬸如此,連現在只能算是半個女人的鄭南音也在一夜之間沾染上了這個嗜好。命運,絕對不是一個可以說服我的東西。但是我不否認,很多事情,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的大伯大媽看上去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人,大伯為人遠比三叔豪爽,無非是喜歡多喝幾杯;大媽漂亮,還總是喜歡跟我們這幾個小孩子沒大沒小地玩鬧,可是就是這樣的兩個人,為什麼一瞬間就可以跳起來面目猙獰地拼命,一直廝殺到地老天荒,滿室狼藉。我同樣不明白,記憶中,我的爸爸媽媽看上去也是一對普通人,但是,但是我們全家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默契地不去談論他們的驚人之舉。因為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其實沒什麼難的,如果要我來概括我父母的一生,我覺得四個字就可以一言以蔽之:他們相愛。我的爸爸媽媽都是不善言辭的人,他們兩個都偏瘦,並且蒼白,有種夫妻相。十歲那年冬天,天氣冷得反常,可是我偏要他們帶我到公園去玩。在一片蒼灰色的寒風中,爸爸突然提議,我們三個人手拉手圍成一個小小的圓圈,然後爸爸跟我說,這樣,我們三個人就可以互相來暖手。說這話的時候,媽媽抬起被凍紅的臉,猝不及防地,跟爸爸相視一笑。 三天以後,我爸爸死了。死在他工作的設計院裡。他從來不知道他自己已經有很嚴重的心臟病。聽說,他們來到我家告訴我媽媽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媽媽只是沉默了一下而已,然後她就笑了,說:「我去廚房給你們沖茶。」客人們面面相覷。就算是暴風雨前的寂靜,我媽媽也未免太寂靜了一點。就在幾位客人不知所措的這幾秒鐘裡,我媽媽乾淨俐落地從廚房的陽臺上跳下去了。我家住五樓。我就這麼變成了孤兒。 這就是傳說中的生死相隨了。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至於那個十歲的孩子,就像是這場精彩的大戲中間插播的廣告,大可忽略不計。 (連載未完,下期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