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伊莉莎白︰ 我該如何下筆?此時正值清晨,我坐在這裡忖度妳的去向,也盼妳一切安好。打從妳離開以後,我不曾闔眼入眠。妳老爸說目前還沒理由報警,說妳可能只是在發洩情緒,等錢用完或車子沒油(不管哪種先發生),妳自然就會回來。他說我不該這麼苛責自己。依妳昨晚對我說話的態度,一般人非得有超乎常人的自制力,才不會跟我有同樣的反應。況且,那也算不上是一巴掌。 不過,我還是怪我自己。我腦裡盤桓不去的影像,就是妳往臉頰伸手時的神情──先是震驚、受傷,接著是幾近恨意的冰冷瞪視。我在半夜聽見後門關起的聲響,心裡悄悄想著:唉,她走了。可是一直等到我穿著睡袍佇立車道,望著我車子的車尾燈沿著街道隱去時,才終於明白情勢惡化到什麼地步。 我說我曉得十五歲的感覺,會盡量別讓妳有受辱的感受(我可以想像妳大翻白眼的模樣)。但是信不信由妳,我也經歷過妳這年紀,也與父母有過同樣難堪的爭執。我向自己承諾過,要是哪天有了女兒,我會當個比我父母更稱職的母親。我告訴自己,我女兒永遠也不必忍受我經歷過的不良教養。我會做個完美的母親:耐性十足、懂得體諒、和善又明理。我會傾聽女兒所有的問題,在她需要時伸出援手,我們會共築信任的橋樑,而這橋樑將引領我們一起邁向年歲。我倆的關係──在我當時看來,輕而易舉就能做到──將會以愛,而非爭鬥為本。 唉。事情的發展不一定總是盡如人意,是吧?有時我因妳晚歸而對妳大吼,或是批評妳選擇的朋友、妳的服裝品味、妳對家庭、學校或未來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我從自己嘴裡聽見我母親的聲音,甚至直接引用我母親的話語。儘管我用意良善,但卻發現自己漸漸變成她。而妳當然就變成當初的我,跟那個年紀的我有相同的反應,也重新經歷我受過的傷害,因此陷入了失職所造成的惡性大循環。 我想制止這種循環。我左思右想,不確定該如何著手,只除了規定自己做盡我母親沒做到的一切,然後避開她所做過的──無庸置疑,這種扭轉錯誤的手法相當粗糙,而且對我母親(她這人偶爾還算正派)也不盡公平。 但我意識到,有件事是我母親不曾做到的(這可能是她身為人母的最大敗筆)。她沒做到的,就是給我任何關於成長的坦誠忠告。噢,她的確替我訂下繁多的規則。她像是一座汩汩冒出規則的噴泉:坐直身子、併攏雙腿、不要奔跑、別大呼小叫、別皺眉頭、妝別化太濃,不然男孩會以為妳不檢點。可是我真正想知道的事,她卻從沒告訴我:女孩該如何成長?女孩該怎麼度過稱為青春期的悲慘時期,然後轉變為女人? 我想,這或許是我能幫妳忙的地方。我總想像我們一塊兒坐下,母女倆促膝談心。妳摘下耳機、我關掉電視。妳老爸可能到外頭辦點事,而我們母女就能獨處整個午後。在這次懇談裡,一開始我就會盡量直言不諱地把自己青春期的故事告訴妳。我無意故意嚇妳,或讓妳尷尬,而是試著讓妳知道,妳我兩人之間的差別其實沒那麼大。我真的知道妳這年紀的感覺:畢竟我曾經走過那個時期。我親身體驗過。妳聽到我犯過的錯誤時,或許能夠從中學習,就能避免重蹈覆轍。換句話說,妳可以躲開我承受過的傷痕,這樣妳成長的人生,可能會比我有過的更好。我原本以為,妳十五歲生日的今天,正是我倆敞心暢談的好時機。 嗯。聽來固然不錯,不過這個打算大概落空了吧?我想,昨晚賞妳一巴掌、逼得妳離家之後,我們鐵定無法好好長談了。要是妳現在不想聽我說,我也不太能怪妳。要妳重新再度信任我,單靠道歉是不夠的。 所以,在我坐在這裡等妳回家的同時,我決定把我一直打算告訴妳,但從未吐露的一切,全寫進一封信裡。也許一封信難以替代我向來渴望的促膝長談,但至少是個起頭。我希望妳(如果不是今天,那麼就是未來的某刻)能在自己心裡找到我書寫此信的心境,並且用這樣的心境接納這封信。就把這封信想成是我送妳的生日禮物吧──我母親從未告訴我的,我現在會傾注心力對妳吐露:關乎女孩成長的真相,關於人生的真相。 我正在喝第三杯咖啡,仍然不見妳的蹤影。妳老爸到屋後除草,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我還不到驚慌失措的地步,時候未到。現在還早,我打算別讓自己去揣想最糟的情況。但我真的希望妳能及時返家,至少跟我們一起慶祝一下生日。莉兒,我希望妳還好。 「從最初的地方起步。」瑪麗•馬格麗特修女總對我們說。 嗯。我想,這一切始自一九六九年,當時我高一,就妳這年紀。那時我們家還有農場,妳知道的,就在妳外公、外婆以前在賽克萊住的老房子那邊。賽克萊當時的面貌與現在大相逕庭,以前真的很鄉下。我常覺得,就跟世界的聯繫來說,我們簡直算是住在火星上。我們的房子在一條碎石路的盡頭,與其他家舍相隔一英里半之遙。大多時候,我都討厭住在那邊。我會騎馬,逼不得已也能替牛擠奶;只有從這角度看來,我才算得上是農家女孩。可是通常我一點都不想跟牛、馬、牧草、作物扯上關係。我上學、讀雜誌、週五晚上看電視播出的「鷓鴣家庭合唱團」,懷疑世上每個人的生活都比我過得更亮麗、更刺激。可能跟妳的想法很相像吧。 妳也知道外公、外婆是浸信會教友,對待我的方式必定比我向來對妳的嚴格許多。要是妳一時寬大為懷,或許可以用「保守」來形容他們。如果想坦誠一點,大可說他們心胸狹隘、有種族偏見。我老媽痛恨鷓鴣家庭──她認為單親母親帶領長髮飄揚的孩子們,開著彩漆校車在全國各地闖蕩漂泊,簡直丟人現眼。至於我老爸呢,唉,妳外公厭惡黑人。說來實在遺憾。 路易斯安那州的學校當時剛開始實施種族整合政策,要是妳能相信的話。這件事我確定以前跟妳提過。賽克萊高中全部的白人學生,跟林肯高中所有的黑人學生,全部混合在同一所學校就讀,那時都已經是一九七○年了。妳可以想像,這項決策一旦宣佈,會引發什麼樣的動亂,特別在妳外公這類人之間。集會四起,聯邦警力被召集過來,三K黨受到召喚…… 我父母開始談起,要把我送到巴頓魯治的天主寄宿學校。我父親說,總比讓我在教室裡跟那些「天殺的黑鬼」肩並肩坐上一整天好吧。 傑克•普雷桑沒有任何醫療保險,一年下來的醫院帳單耗盡他所有現金與大半資產。可憐的妻子過世時,他狂亂展現了悲痛與愛意,竟然賣掉房子來支付葬禮。那是個場面盛大的事件,教堂祭壇前擺放了襯有天鵝絨的鋪張黃銅棺柩,就在一片讓人瞠目結舌的繁花錦簇與蠟燭之間。現場有完整的唱詩班,搭配從巴頓魯治帶來的管風琴家,還有一整群身穿紅白袍子、手搖香爐的教士與助祭。儀式過後,我們跟隨散發光澤的黑靈車與三輛出租禮車前往墓園,目睹美麗的棺柩往下降進地底,上方是精心打造的白色大理石紀念碑,上頭刻劃古典洋裝打扮、真人大小的女人往藤蔓伸手摘取玫瑰。事實上,那年在賽克萊,像蘇西•普雷桑的葬禮這樣重量級的事件,與普雷桑家素昧平生的人、根本不管他們家死活的人(像我母親這種人)全都穿著她們賈桂琳•甘迺迪風格的最好套裝,到聖磊思天主教堂露面,就為了共襄盛舉。在那些日子裡,葬禮特別受歡迎。 不過,在鎮民或至少在我父母的眼中,儀式即使鋪張豪華,仍不足以挽回傑克太太的名譽。等我們發現害死蘇西•普雷桑的不是梅毒,而是卵巢癌時,我父母仍然刻薄地認為普雷桑家是自食惡果。 「拿全世界的花來也買不到救贖。」我母親這麼說。(連載未完,下期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