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多長?其實稍縱即逝。
外科醫師有多偉大?其實只是個渺小的凡人。
寒流期間,一位老伯被送進急診,據報是清晨四點被路人發現渾身是血的倒在路邊,究竟被撞倒了多久,沒有人知道;而徹夜的滂沱大雨讓老人不僅失血而且失溫。到院時處於嚴重的內出血與休克狀態,體溫甚至不到三十四度,經過快速的檢查與復甦之後,我立刻決定開刀。
「傅醫師,病人目前血壓只有五十幾,而且體溫非常低,預期他的死亡率會非常高……」其他同事看完病人後說。
「我知道,但還是要救!理論上只要把血止住,再讓他趕快回溫,還是有機會的。」同事說的我何嘗不知道,只是現在還不到放棄的時候。外科醫師多少都有點個人英雄主義,總是希望能在適當的時候用手上的手術刀扮演上帝的角色,讓病患起死回生。當時我沒有多想,只知道病人還在流血,唯有快點幫他止血,才有活命的機會。
手術檯上,肚子裡被撞得一塌糊塗,支離破碎的腎臟與脾臟正在出血,造成腹內失血量高達七千毫升。多年來累積的訓練與經驗,讓我用相當熟練的手法,如行雲流水般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了腎臟與脾臟摘除手術,出血此時似乎也獲得控制。當時內心甚至對自己的技術得意了一番;另一方面,麻醉科醫師也不敢馬虎,一袋一袋的紅血球與血漿持續輸注到病人體內,希望藉由補充病患已經流失的血液,來改善他的循環。
「大部分出血我已經控制住了,理論上血壓應該可以慢慢恢復,現在就看你那邊的狀況。」手術暫告一個段落,我跟麻醉科醫師交換了一下目前治療的進度與計畫。在整個治療的過程中,一方面止血,另一方面又輸血,團隊的配合相當有默契,老人或許有機會可以得救。
但現實並非如此……。
病人原本的失溫狀態始終無法回復,而出血引起的休克加劇低體溫,低體溫又造成凝血功能不良,增加了手術止血的困難,持續的出血又繼續加重休克與低體溫,病人因此進入了致命的惡性循環,即使外科醫師已經控制住出血,但回到加護病房後,無論是體溫或血壓都沒有起色。
隔了一天,老伯又因為再度出血而需進行二度手術,只是這次更為棘手,凝血功能受低體溫與休克影響而嚴重不良,造成到處都是無法控制的滲血,而持續的滲血又加重了休克程度,持續的休克又造成繼續低體溫,低體溫就繼續無法凝血……終究這個可怕的循環奪走了病人的生命。失去這個病人一度讓我非常洩氣──自以為開了一台好刀,無奈卻無法挽回他的生命。
面對疾病,其實人類還是停留在很原始、很直接的狀態,我們一直在用「我們自以為有效」的方法在治療病人。我們都知道流血會休克,而休克會死亡,於是我們想辦法止血,希望血止住了,休克狀態就會恢復,病人就不會死。
但是,從流血為什麼會發生休克,到休克為什麼會致死,中間還有太多的學問與太多的為什麼。當中有多少生理變化是我們所不知道的,甚至很多都是現今醫療的未解之謎。可是我們依舊天真的停留在「把血止住,病人就會好」的簡單邏輯中。
另一個例子是敗血症。
急診來了一位老太太,持續的腹脹腹痛已經好幾天了,忍了很久才願意來就醫,當時我的診斷是腸阻塞,第一時間就建議她開刀,但她硬是又忍了幾天,直到藥物治療無效,才同意動手術。
知道今天有這樣的一台手術,有幾個醫學生表示希望能觀摩這台手術。手術前,我集合了學生們,就病患病情與手術的計畫進行教學與討論。
「病人在十幾年前有開過子宮切除手術,因此研判這一次的腸阻塞是導因於前次手術造成的腸沾黏,」根據病人的病史,我開始分析病情給學生聽。「所以開刀的計畫很單純,把沾黏的部分給解開,把阻塞的腸子給弄通。」
「如果病人的沾黏太緊、太嚴重,沒有辦法靠手術來分離怎麼辦?」、「或者如果術中發現腸子已經產生壞死,我們的計畫又是如何?」學生們開始提出各種可能的假設與問題。
「那還不簡單?切掉就好了。」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語氣甚至帶點傲慢。
開刀所見果然不出所料,前次手術造成的沾黏使得腸子扭轉,造成近端阻塞;很不幸的,真的有一小段腸子已經壞死。
以外科醫師的邏輯來看,腸子打結不通,就把結解開、把腸子弄通就好了;部分腸子壞死,就把壞死的部分切除不也就解決了?看起來我的手術刀可以把這所有問題解決,但顯然我過度自信。
我希望透過手術把病人治好,可是除了把壞死的腸子切除、阻塞的部分弄通之外,因為腸壞死造成的腹膜炎形成了敗血症,卻讓病情急轉直下,本來以為開完刀就可以治癒的疾病,因為術後的變化而需要到加護病房繼續治療,而除了手術刀,我剩下的武器就只有抗生素。雖然最後病人總算順利出院,但這中間發生的波折與煎熬,實在不是當初自己想的「開刀就可以解決」那麼單純,一切似乎不是我們想的那麼簡單。
我們都知道,嚴重的細菌感染會造成敗血症,而敗血症會造成死亡。但是到目前為止,人類對抗敗血症的最主要武器還是抗生素,希望把造成敗血症的源頭?細菌給殺死,敗血症就會恢復,病人就不會死。但事實上,一旦敗血症發生,後面的一連串反應就不單只是細菌的問題了,還有太多我們不知道的道理,牽涉到循環、免疫、肝腎功能,甚至是營養……只是我們還天真的停留在「把細菌消滅,病人就會好」的簡單邏輯中。
入行愈久,愈覺得自己的渺小與微不足道;即便外科醫師華陀再世,他手上的手術刀也解決不了一切。
這幾年來,隨著經驗的累積,遇到的挫折也愈多,這些過往都讓我深深學習到,在面對未知的醫療,甚或是稍縱即逝的生命時,我們都必須更謙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