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客來連載 > 陳雪,《迷宮中的戀人》 編輯說明 三十萬字的小說書稿,從電郵信箱下載到資料夾,短短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一張張紙稿從印表機滑出成疊,開始計數它的分量。初稿還未有目次提供小說書寫的脈絡,以「疾病的隱喻」作為篇章起首,便注定成為一個「相信」的讀者,即將走進小說家即使虛構也絕對真實的人生。那時而回首張望,時而只能在原地踏步的時光交錯,疾病的迷霧森林中失能失語的人兒,在小說家格狀爬行交疊出的迷宮中迴旋,那是作者文字本身已然形塑的模樣。 是的,要找出一種「詮釋的方式」,必須找出毛線團的線頭。 小說分為上下兩部,從原地進行式的疾病迷宮向後轉然後折返跑:給正在愛的情人一個驚嘆號(是該結束了嗎),給回來的舊情人一個冒號(準備開始了嗎);愛情的主體還是生活,疾病需要一個安穩。關於她們理想的居所,原來是穿著衣裳依然裸露的防空洞。 於是明白,疾病只是一種隱喻,愛有各種可能。 連載開始 〈病的猜想〉 早上,戈勒各爾˙薩摩爾札從朦朧的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大毒蟲。 卡夫卡《變形記》 疾步行走,起初都是柏油路,路過農舍,透天厝,商店,比單車慢一點的速度。有時小跑步。跑一段走一段,調整呼吸,這鄉間道路沒有太多高樓阻隔,大小阡陌敞開如一平面地圖。可以選擇幾多路線,鹿月讓自己每天都選擇不同,腳下的new blance慢跑鞋變成交通工具,眼睛是快門,皮膚成為最大的感受器,她需要距離、速度、風景、離開地表的剎那。 發熱發汗心跳加速所謂心肺功能增加。或者只是滑動腳步造成某種運動。 鹿月無法分辨那天是哪天,但可確定是寫作長篇的日子裡,08年,離開台北到K鎮小津住處依然繼續寫著小說的其中一日,夏天,學期尚未結束,頭髮剪成留海齊眉長度蓋耳的妹妹頭、染成亞麻色,由衣著髮型可以辨別,五月或六月。太陽稍歇趁著落日未落盡的一小時,她就換上藍球鞋褐色短褲粉色排汗衣,鑰匙跟小水壺別在腰上,她得出去跑一跑。 其中一條路線,從小津租屋處門外大馬路跑五分鐘路過紅路燈下、小雜貨店旁的叉路拐進,狹窄不見盡頭的小路便在眼前出現,寬度頂多一米半,如果突然有摩托車進來鹿月就得停下來等人車通過。小徑曲折、之於、彎轉,兩側都是紅磚屋土角厝的老舊建築,左手沿路邊有小小的排水陰溝跟隨,每隔十幾公尺就臨著某一小三合院的入口,或沿著一長長磚造比人高的圍牆,以鹿月的高度看不見牆裡的建築,那是還有人家日常生活的老屋群。途上偶見大咧咧橫著窄路敞著肚皮的老狗,靜睡如死。突然閃過騎著三輪車的小孩,或男或女,三到五歲,不一會就有阿嬤從屋裡追出來。再偶爾,沿著蜿蜒小路突然蜿蜒有幾個老人,從老電影裡走出來般不真實或太真實地,有的駝著背半蹲踞翻動晾曬在庭院的菜乾。有的,屋前門邊簷下高低堆滿回收物品,小心翼翼地翻撿分類保特瓶與紙箱,矮小身影淹沒於龐大的回收小山時隱時現。 鹿月不曾走進任何一戶人家,也從不曾將這路逕走到底。 總是半途就回頭了。 通常第一種折返是徒經一小廟,並非常見民間私建的宮廟,而是一擴建的福德正神土地廟,鹿月往往停下走進,合掌膜拜,唸唸有詞,但這一動作做完就有回家的衝動。第二種折返能走得再遠點,大拐彎處有一叢竹林,島嶼般把路徑擋住,似乎一拐彎就會迷路了。鹿月曾直起膽子往前探,五十公尺後也不知哪個角落突然竄出壯大黑狗朝她狂吠,彷彿警告她別再深入。那時天色已經半暗,二十分鐘內就會天黑,小津一定著急了。 那條越走越窄(極可能只是印象而非事實距離)的路徑,像一個迷宮開口。她當時以為只是每日運動的路線,適宜素描或調劑因寫作而造成的激烈腦力迷晃,她以為那是尋常鄉村景致或更獵奇地回味童年往事唉呀如今竟還有這等光景,田園,鄉野,古屋,老人。懷舊之極。 後來她才理解那是走進卡夫卡式醫病迷宮的隱喻。 終於這次她回不了頭。 後來許多次鹿月回想起那天,像大多數人回想生命裡某些意義重大的變化時刻,努力挖掘是否有何異常徵兆,但也正如一般常見,若不是「早有預感」,就是「跟平常一樣」。 對鹿月來說,那天就是與平日一樣、毫無特殊,安眠藥的藥效退盡、輕微搖晃感漸次醒來的時分,早上九點左右,陽光自未遮掩的窗簾縫隙透入,三尺半單人床兩人睡怎麼都嫌擠,身旁的小津習慣性地側身睡著,鹿月小心卻又不免窸窣地下床,走進浴室梳洗自己。戴上印有多啦A夢圖案的浴帽,左手握牙刷,右手旋開牙膏蓋擠出零點五公分量的牙膏抹上牙刷,右手旋緊牙膏蓋子再把牙膏放回架子,只是下意識或習慣性地動作完鬆開伸張右手又收攏,甚至沒有察覺這個動作本身,就在這時,右手虎口疼痛了起來。她搜尋痛處,虎口看來並無異狀,無紅腫熱痛,無結節硬塊,只是痛,點狀刺痛,使人不禁唉喲喊出聲的痛。痛點就這麼突跳進意識裡。 好痛。 六月末,暑假前,鹿月的年輕戀人小津(頭好壯壯,唇紅齒白,臉頰還有嬰兒肥腴的漂亮T,比鹿月小十六歲剛滿二十一正要升上大學四年級)到大學圖書館幫她借來里仁版《聊齋誌異》,小津在趕期末報告,鹿月整天都在抄書,藍色墨水抄寫在影印紙背面(學生總有這類大量的影印資料紙,說省紙環保也是,主要是順手就有,裝訂成冊,特別適合抄寫),這是她的說好聽叫做「硬體升級計畫」,說實話就是「書到用時方恨少的多讀一點是一點計畫」,讀書抄書第二個暑假,三十八歲的她窩擠在小津的學生宿舍,當然不是為了上學,是戀愛,老少配、師生戀、遠距離戀愛,可以加上很多形容。 地點是一棟鄉下常見的四樓透天厝三樓C室,一層樓有四個房間,分租給大學生,位於中部濱海K鎮某村某一小徑田園邊,房東就住對面,好氣派客廳牆面正中懸掛「有錢真好」的超大木雕匾額,為人厚道認真勤奮賺錢的鄉下殷實房東,一學期兩萬兩千元六坪大的學生套房,附有電視冷氣冰箱單人床書桌寬頻網路第四台電熱式熱水器,與十六年前鹿月就讀大學時租賃的房子相比簡直是豪宅的地方(小津說,這已經是儉樸的了,附近幾個出租套房還有全套的核桃木貼皮家具和木地板,裡面還有電梯)。 這是鹿月與小津住過的第二個學生宿舍。 還是回來說那個痛點。 她以為做夢。 吃藥睡覺就這缺點,醒來也像在夢中,得過兩小時才能醒透,幸好是半個左撇子,刷牙用左手,吃飯寫字用右手,鹿月握著牙刷以貝式刷牙細心每次刷洗兩顆牙,過程裡還惦記著那個痛點,右手捧起漱口杯試試看,果然還是很痛。 奇怪了。 這是生命裡沒經驗過的痛點,直到吃午飯時疼痛都沒消失,筷子一放上就痛得縮手,觸碰不得,她反覆想著怎受的傷,小津說該不是半個月來急行軍似地長時間握筆受傷了,鹿月說可是去年抄寫更凶猛連續半年不間斷也沒事,說歸說,她立刻去醫藥箱拿出父親最愛用的擦勞滅抹上(以前家家戶戶醫藥箱都會有上這麼一條紅底白字日本藥膏,鹿月的父親將之當作萬靈丹,什麼大小毛病都拿來抹,曾有一次香港腳發作就施以擦勞滅治療法,結果腳掌腫得塞不進鞋裡,還進了醫院)。 她說好啊那就休息不抄書,聊齋上卷還沒抄完呢。 「你就是不懂得休息」小津在一旁嘟囔。 也顧不上手痛,如往常兩年來的寒暑假期,假期一到學生們都離開小鎮了,她們倆也把衣服書籍裝箱宅急便,又背大包小包電腦隨身衣物駱駝似地搭火車,近三小時車程,再轉捷運公車共花去四小時才回到台北鹿月的住處。 鹿月回想著那天,確實無比尋常,她自小這裡痛那裡痛又特別神經質跑醫院再熟悉不過,07年六月右腳膝蓋疼痛,也是治了幾個月才好。07年底憂鬱症纏繞至08年開春,跟瘋了沒兩樣,小津不變應萬變,好像也習慣了。 是否當時換了一種作法一切結果會有不同?如果當時立刻上大醫院檢查,如果當時不是失足走進第一家中醫診所,如果啊如果,千金難買早知道的如果通向無數種可能,後知後覺的如果無論哪種可能改變不了劇情,如果成為遺憾成為缺口成為漫長時間裡追問的主題。她無法理解也無能諒解,究竟是哪個環節哪個時間點錯誤了,是哪個動作失當了,猶如她與小津的關係,從這個角度看,從那個角度看,切開某一時間點進入,或置入幾個關鍵字,沒有了真相,真相或真實,隨著她每一次回溯,竟都答案不同。 得找出糾纏毛線團的線頭。 >>>mo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