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私的藝術 我們來玩個小遊戲:想像你自己擁有數不清的財產。例如說一百億歐元吧。一個無法想像的大數目(如果不是用來救一家銀行的話)。沒有人會需要這麼多錢,你的物質需要應該也都能完全滿足了。因此,你可以自由支配金錢,用來行善。現在就由你登場了。 你第一件想到的事是什麼?或許你想到在撒哈拉外圍地區、衣索比亞或印度數百萬個挨餓的孩子們。或者你想到巴西和印尼的雨林,每天有若干平方公里的雨林付之一炬。你想到許多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動物瀕臨絕種,或者想到雨林對於氣候的重要意義。海洋也亟需我們的保護。為了氣候,我們當然也可以金援中國,讓他們替發電廠設置現代化的過濾技術。或許你也會想要經濟援助盧安達或索馬利亞,以消弭正在進行或者迫在眉睫的內戰。
這些想法當然都是正當的。有許多好事可以去做。一百億歐元無疑大有幫助。那麼,你要怎麼做決定呢?你越是反覆思考,就會越明白這樣的決定並不容易。善的範圍難以測度。我們手裡並沒有一把道德的折尺。
你或許會通盤思考你的投資的可能後果,而對這個遊戲下一個很悲觀的注腳。例如說,想像一下你捐錢給巴西的印第安人,讓他們不再放火燒林,也不再獵殺販賣稀有動物。結果呢?或許印第安人馬上開始爾虞我詐,到頭來造就了一兩個大富翁,而其他人只好回到雨林裡繼續縱火。那些大富翁為自己蓋了莊園,同樣也毀掉森林。或許你運氣不錯,印第安人表現得可圈可點。但是能持續多久呢?總是會有未蒙其利的鄰居,他們會開始妒嫉、抱怨,而造成動亂,最後甚至導致內戰。在盧安達或索馬利亞,金援的結果肯定更可怕。那麼捐錢給中國呢?好吧,中國人用你的錢設置現代化的過濾技術。然後呢?作為正在興起的工業國家,他們會建造更多的發電廠,而你無法為它們配備完整。而屆時德國的電力公司也會抱怨遍及整個歐洲的新的電力輸送網從中國輸入更便宜的電……
我們無法那麼周詳地思考到這個前景的每個細節。我們也不必急著推論說,任何善行都只會導致混亂。但是我們至少還有一個問題:如果有那麼多好的目標,而且有各種行善的方法,那麼有誰能夠告訴我什麼是好的,什麼又更好呢?柏拉圖也知道這是其「善的理論」的痛處。而他也沒有輕忽這個問題。在他晚期的對話錄《大希庇阿斯篇》裡,他也提到,一般而言,善是很相對的東西。我認為是好的而值得追求的東西,對其他人不一定如此。以英雄阿基利斯為例,他是天生的探險家和戰士,可想而知,不會是個稱職的父親。對他而言,當一個戰士是好事,當一個父親則是不好的事。儘管當個好父親基本上不會比當個戰士差到哪裡去。 柏拉圖看到了一個矛盾。也就是在個人喜好和普遍的善之間的矛盾。凡是行善的人,總是想有個充實的人生。問題是,所謂的充實,可以是有利於我的喜好的東西(agathon)(善、有益的東西),也可以是普遍而根本的倫理的善(kalon)(美的東西)。 柏拉圖始終無法解決這個左右兩難的問題。「善自身」和我的「善」如何才能一致?但是真的只有這個衝突嗎?在我們百億歐元捐款的例子裡,我們已經看到,如果我們眼裡只有善自身,而完全不管我的善,那麼就會天下大亂。誰能為我分辨何者是大善,何者是小善?而如果我要有一個完美的生活,我不是迫切需要這個分辨能力嗎? 生命裡不也是有類似的原則嗎?一種只著眼於衡量善惡等級的道德,對我們或許是不夠的。更何況在內心的國際法庭裡,並不是每一件事都要用道德去評估。我是否要借錢給有困難的朋友,我是否要讓我的孩子們領洗,我是否要捐個一兩百歐元給慈善團體,這些問題並不一定要在道德的最高法院裡才能裁定。 以「善的理念」作為安身立命的最高準則,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柏拉圖認為,德行有其層次分明的位階。那是一個標準,我們可以用以判讀某個行為或態度在道德上的價值。而因為那是應然的,所以在各種德行之間沒有競爭的問題。正義和真理,誠實和愛國,勇氣和顧家,對於柏拉圖而言,它們本質上沒有什麼衝突。信奉「善的理念」且身體力行的智者,他很清楚如何分門別類,而不會有這個問題。最多也只是有表面的衝突而已。 有人會反駁說:對我是善的,不一定對其他人也是善的。但是如果「善的理念」如此土崩瓦解,我們不也失去了一個重要的東西嗎?「善」果真是完全相對的嗎?我們可以憑著當下的念頭就決定什麼是善嗎?如果我們沒有了如柏拉圖所提出的德行的層級體系,那麼有什麼可以取而代之的? (以上文章摘自《無私的藝術》第二章) ...mo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