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手札

我希望帶給讀者的，是小說裡的人生，也是語言裡的活力。

文/cancer
網路世代中，無名作家在網站上塗塗寫寫，因傳播效力一戰成名的固屬不少，然則，要能把這些不成熟的故事串成作品，創下僅在雜誌專刊上連載，未發行單行本，就開了作品研討會，還順便得了幾個文學大獎的，恐怕只有《繁花》了。

金宇澄先生，屬知青一代，插隊在黑龍江嫩將農場、當過農夫、泥瓦匠、馬夫與工人，1978年回到上海。九十年代出過幾本書，二十年來一直在《上海文化》雜誌當編輯，作品則久不復見。

約莫到了2011年中，他在弄堂網上，貼上以滬生、阿寶、小毛三個不同家庭背景的上海少年的故事，時間橫跨六十年到九十年代，講述他們的情欲、夢想和迷茫。

弄堂網是個小型的網站，主要是那些會講上海話，對老上海文化有興趣的人們，參與者不過三、四百人。金宇澄每日貼上的文章，迅速贏來了讀者的回饋，有五、六十人持續跟讀，大多是普通百姓、弄堂居民，給予的回應也多是鼓勵的話語。

慢慢地「火車就啟動了」，他越寫越來勁，越來越能理解他的讀者感興趣的內容，喜好的腔調語氣，「如果面壁寫作，我不會知道現場的狀態」，在心底，作家的敏感神經被挑動了，互動的環境中，他開始考慮小說的結構、語法等問題，約一年半後，他完成了初稿，於編輯的建議下，調整原本使用的滬語，最終發表在《收穫》的秋冬長篇專刊上。

於是，跟很多網路作家一樣，他也一夜成名了。《繁花》在評論者的眼光中，被拉高至如同《紅樓夢》或張愛玲一樣的高度，贏得用語言創建了「真實的上海」、建立起海派文學新貌的讚譽。

一瞬之間被拉出示眾，近六十歲的老先生，還頗不能適應。他說：「我這副樣子，講一句戲話，等於一個老女人忽然懷孕，感覺是難堪—步態，心情，忽然不一樣，這把年紀了，不習慣，不自然。」

他的玩笑話，如同小說中所創造出的語感。語感與文字使用，是讀他作品，所能感受到的第一個衝擊。

「這天下午，滬生經過靜安寺菜場，聽見有人招呼，滬生一看，是陶陶，前女朋友梅瑞的鄰居。陶陶說，進來嘛，進來看風景。滬生勉強走進攤位。陶陶的老婆芳妹，低鬟一笑說，滬生坐，我出去一趟。兩個人坐進躺椅，看芳妹的背影，婷婷離開。」

《繁花》採用的敘事語言，是參揉上海方言，能讓北方讀者讀懂的普通話書寫體，但骨子裡的上海味則會讓上海、江浙的讀者會心一笑。

文字上他擬用鴛鴦蝴蝶派的舊詞，賦予作品新舊連結的新鮮感。舉例而言，他用「低鬟一笑」這樣的詞語，讓女性的形態立即具象化，宛若能看見上海女子眼波流轉的媚態。

借鑒了海派、言情小說語言的書寫方式，《繁花》的意圖卻不僅止而已。它不寫國家敘事這樣的大命題，而將焦點放在人生瑣碎的成分，用語言說事兒，串起一個一個故事、寫下飯局閒話，以及人生眼見耳聞而來的傳聞。

不說教也不批判，用市民階層的眼寫市民階層的世界；用極低的位置記錄下來城市裡被忽略的夾層，那些被疏忽群落的故事。

這是作家放低自我意識，對弄堂網友鼓勵的感激與敬畏，所能達致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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